趴在虞太太的舱外,虞硚轻轻地扣了扣玻璃窗。
虞太太这时正醒着,精神似乎还不错,正由田护士帮她擦着脸。
还是田护士听到了动静,朝着虞硚这边指了指。
虞太太转过头,在看到女儿的瞬间,脸上便绽放出笑容,一如当初那般温柔娴静。
那是从虞硚有记忆起,印在心中最美的笑容。
明媚的阳光从另一边窗户洒了进来,照在了虞太太没什么血色的脸上。
虞硚看得出了神。
“你怎么还在这儿,快去抽骨髓,病人等不及了。”一个陌生的医生走过来道。
虞硚一慌,正想拔腿就跑,却不知道要去哪儿。
有脚步声由远及近,虞硚循声望去。
随后,虞硚睁开了眼。
原来是……梦。
一名护士举着托盘走到病床边,和虞硚对视了一下,笑着问道:“又睡着了呀?”
虞硚赶忙坐起身。自从住进这里,除了吃和睡,她最重要的两件事,就是抽血和打针。
护士六点的时候已经过来一趟,抽了好几管血。而现在,又到了打动员剂的时间。
“还有不舒服的感觉吗?”护士问道。
“好一点了。”
连续两天的动员剂,副作用不出意外地出现,最开始是低烧,昨天便是后背酸痛。
此刻看着托盘上还没拆封的针头,虞硚眼神略有些畏怵。这种动员剂打起来是真疼。
护士挺细心,顺手打开电视,大概想借此分散虞硚的注意力。
很无趣的早间新闻,虞硚只瞟了两眼,便将目光挪向窗外。
今天的天气实在不好,一早就阴沉沉的,现在干脆下起了雨,隔着窗,能听到外面的“刷刷”声。
忽地,虞硚想起虞伯杨出事的那天,也是同样的阴云密布、风雨大作。现在回忆,当时四周一切都是晦暗的,包括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。母女俩站在楼下,看着人被带上车,唯一能做的,是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,彼此抱头痛哭。
从那时起,每逢这样的天气,虞太太总会有些郁卒。
对了,今天又是虞伯杨从监狱打来亲情电话的日子。
“由萧氏集团主持的五环东公路建设二标段项目今天正式动工,承接本标段的是本市虞氏建设。董事长虞伯年在接受采访中告诉记者,他们这一次采用了自行研发的转角强化不等厚型波形钢板专利,工程的质量和速度将会得到大大提高,并且有信心,最终确保本标段工程的按期完成。”
听到“虞伯年”这个名字,虞硚只是随意瞟了一眼,而真正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去的,是新闻里提到的那个波形钢板专利。
虞硚胳膊突然一痛,这才回过神,针头还扎在肉里。
“碰到哪儿了?”护士紧张了一下。
“没关系,是我刚才动了。”虞硚忙解释道,又继续看向电视那边。
此刻的画面里,一群戴着安全帽的人站在一处待建工地上。
虞硚很快认出了萧远之。这样的人走到哪儿,都是众星捧月,鹤立鸡群。此时的萧远之正拿着一张图纸在瞧,虞伯年站在他旁边,凑得很近,在说着什么,偶尔两人还交流几句。
看来一直想把虞伯年踢出局的萧远之,到底做出了退让。对于那么傲娇的人来说,应该不容易。
不过,虞硚关注的重点,并不在这里。
护士刚打完针,便有人在外头探了探头。
申衍明居然一大早就过来了,还拎着一篮子带着新鲜露珠的花。
“太隆重了吧!”虞硚惊讶。
“出来采访,正好经过医院,想到我徒弟还在这儿躺着,上来看看。”申衍明将那束花随手放到边上,“花店的处理品,我瞧着还不错,又便宜!”
扑哧一声,护士被逗乐了。
弯腰打量虞硚一会,申衍明道:“还是这么瘦,要不是救的是你妈,我肯定要劝你别冒这个险。”
“我乐意啊!”虞硚说着,目光又回到电视上。
那条新闻已经结束,可虞硚心底的疑惑却已经种下。
“手术什么时候?”申衍明随口问。
“明天打完动员剂,应该就可以了。”虞硚开始烦躁。
虞太太的事还没有结束,另一桩事已经追了过来。
“瞧你这表情,嫌弃我是吧,那我就走了!”申衍明这样的人精,看人脸色自然不在话下。
虞硚一下反应过来,对申衍明道:“申老师,能不能帮我一个忙?”
申衍明再打来电话的时候,虞硚正没滋没味地吃着晚餐。医院餐厅的饭只保证营养,不确保口味。好在虞硚早已经习惯,再难以下咽的东西,也能囫囵吞枣地塞进口中。
“专利局那边没有查询到任何转让或是许可使用的信息,可以确认,你爸爸被侵权了。”申衍明说道。
虞硚拿着手机,先是松了口气,可几乎立刻,心又悬了起来。
“打算怎么办,”申衍明又问,“打官司?”
低头想了半天,虞硚道:“等我妈妈的手术结束吧!”
“你找萧远之啊,这个项目是他的,他不能坐视不管。”申衍明出了个主意。
虞硚刚端起粥,忽地顿了顿。
虞伯年抢走的东西,她总有一天,要全部拿回来。
至于萧远之……
还是不难为他了,虞硚看得出来,萧远之身上的压力也挺大,让他帮自己对付虞伯年,只怕虞老先生那一关就过不去。
“提到虞伯年,跟你说个八卦,生不生气,你自己看着办,”申衍明在那头呵呵笑起来,“那晚有人拍到,虞雪和虞伯年从一间酒吧出来,这倒没什么稀奇,稀奇的是,萧远之没一会也现身。快上车的时候,虞雪还特意走过去敲了车窗,同他聊了好半天。”
虞硚:“……”
大概没听到虞硚的反应,申衍明很成心地来了句:“我们男的都有个臭毛病,这世上所有的女人,在我们眼里,不是白玫瑰,就是红玫瑰。”
“他要见什么人,不需要我的同意。”虞硚终于出了声。
“不管怎么说,你还是看紧一点,虞雪最近风头又起来了。一会宣传她明年初的演奏会,一会又拿了个杰出青年奖。像她这种才貌双全的尤物,但凡抛个媚眼,男人都把持不住。萧远之真要把持住了,只能证明他不是男人。”申衍明又在那儿调侃。
虞硚笑了一下,也懒得跟申衍明啰嗦,挂断了电话。
外面的雨越来越急,丝毫没有停下来喘一口气的想法。
吃完晚餐,虞硚照例又去了虞太太那儿。
虞伯杨的电话如约而来时,洁净室里的虞太太已经睡着了。
“硚硚,你妈妈怎么样了?”虞伯杨开口便问道。
“就要动手术了,爸爸放心吧,我们一定会挺过这一关。”
“真的?”电话那头的虞伯杨如释重负,“爸爸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啊!知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给你妈妈捐骨髓,那是咱们全家的救命恩人,等你妈好了,想办法去谢人家。”
虞硚默默地在听,手指有一下、没一下地在玻璃上摩挲着。
“前段时间,我和你男朋友见了一面。我也没想到,远之会亲自过来看我。我们还聊了很长时间,”虞伯杨又笑了起来,“我家硚硚眼光不错,远之风度很好,英俊潇洒,以后绝对是人中龙凤。”
虞硚愕然,萧远之从没提过,他去见了虞伯杨这事。
“小伙子非常稳重,话也不多,不过每一句都能说到点子上,我很喜欢他这种性格,”虞伯杨说到这里,不由感慨,“硚硚,爸爸出事之后,除了心疼让你们母女跟着受苦,就是担心会不会因为我,影响到你的未来。我现在一颗心总算放下,远之告诉我,他们家的长辈都很喜欢你,还向我承诺,以后会好好照顾你。”
虞硚有些心不在焉。
“你妈见过远之?”虞伯杨打听道。
虞硚嗯了一声。
虞伯杨提到萧远之,便停不下来了:“真没想到,远之是做路桥工程的,还在国外拿过建筑管理硕士。以后不愁我和他没话聊了,”
话到这里,虞伯杨又呵呵笑起来,“这不重要,只要你和他好好的,我和你妈就放心了。”
虞硚终于回了神。
好吧,萧远之本来就是个什么话都喜欢搁在心里的人,没说出来也算正常。
“远之挺关心我的案子,还派了律师过来,说要帮我上诉。”
“是吗?”
“他没告诉你。”
迟疑了一下,虞硚扯了个谎:“告诉了。”
“挺麻烦远之的,可他跟我说,考虑等你毕业就结婚。爸爸太想参加我女儿的婚礼,我就答应了。还有啊,我现在经济上没什么实力,算算就那几个专利值点钱,到时候给你当嫁妆。主要是聊到专利的事,听得出来,远之很有兴趣。尤其是波形钢板那个,他说非常适合产业化。”
听到这一句,虞硚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殆尽。
所以,萧远之肯定知道,虞伯年偷了专利的事。
而他却……听之任之。
虞伯年有这么厉害吗?
虞硚坐在洁净室对面的长椅上,顾自发了好一会呆。
“猜你跑这儿来了。”萧远之的声音,传进了虞硚耳朵。
虞硚惊了一下,定定地看向不知何时出现的萧远之。
“怎么了?”萧远之一笑,在虞硚的头上拍了拍。
“下雨天,过来干嘛呀?”虞硚回了回神。
萧远之这两天都会抽空到医院看一看,虽然依旧蜻蜓点水,不过这么忙的人,有这份心已经难得。
“我出个门还要查黄历?”萧远之斜了虞硚一眼。
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,虞硚借机躲开了萧远之视线。
“不是说腰酸吗,现在有没有好一点?”萧远之坐到了虞硚旁边,伸手替她揉了起来。
略僵了一下,虞硚叹了口气,将头靠在萧远之肩上:“郑院长今天来看我,说是正常的反应。”
“你到底行不行?”
“……行。”
“要不再等两天,我来想办法。”
“我就是唯一的办法。”
两人一时都沉默下来,只有萧远之有一下、没一下地捏着虞硚的后腰。
虞硚不由又想到刚才与爸爸的对话。
“医院宿舍的房子,我已经让人重新装修,里头家具太老了,环境也不好,不适合病人居住。”萧远之这时开了口。
抬眼看看萧远之,虞硚不得不承认,这人周到起来,让人无法拒绝。
“知道了。”
“真知道我对你多好?”萧远之哼了一声。
虞硚笑了:“干嘛这么问?”
“我让你有事跟我商量,你倒好,天天跟我阳奉阴违,”萧远之这话,说得有些悻悻,“宁愿相信别人。”
虞硚没有注意到萧远之在盯着自己,她的思绪又跑到了虞伯年那儿。
虞伯年偷了别人专利,他怎么能如此明目张胆?
“心虚了?”萧远之拿手一推虞硚。
虞硚索性坐了起来,到底还是忍不住想说:“今天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你。”
“是吗?谁这么多事?”萧远之不在意地问。
对于上电视,显然在萧远之看来,是无关紧要的事。
“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?”虞硚忍不住又问。
萧远之笑了笑,起身道:“有,我是说,不要着急,后面说不定还有转机,你这几天就当在医院休养。”
虞硚没明白萧远之的意思,这人说话,有时候云山雾罩的。
“走了?”虞硚随口问道。
萧远之摆明了故意要气虞硚:“我挺忙,应酬完你,一会还要去见虞雪。”
“去吧!”虞硚故作大度地道,说完这两个字,到底忍不住笑了出来。
这晚虞硚睡得不沉,稍微有点动静,便立刻睁开了眼。
比如此时,原本关着灯的病房,突然亮了起来。
“虞小姐,赶紧穿好衣服。”护士跑进病房,大声催促。
“怎么了?”虞硚心口开始怦怦直跳,一定是有什么事发生。
虞硚跑到晚上刚来过的层流洁净室病区,已经上气不接下气。
几名从急诊那边抽调过来的医护人员,此刻全换上无菌防护服,冲进了虞太太病房。
虞硚还是懵的,根本无法相信,眼前发生的这一切。
有人从里面出来,走到了虞硚旁边。
看着对方摘下防护眼镜和口罩,虞硚张了张嘴,可嗓子就像被堵住一样,什么话都说不出来。
“虞太太下午还好好的,晚上喝了一点粥,我以为今天就过去了,谁知道刚到下半夜,便开始不对劲,”经验丰富如田护士,脸色也有些苍白,“可能是因为感染,导致心血管方面出现问题。”
玻璃窗的另一面,医生和护士都在紧张忙碌着。
田护士曾试图劝虞硚到旁边坐一会,却被她轻轻地挣开。
“你是病人家属吧,病危通知书下了,赶紧签吧!”有医生走到虞硚跟前。
虞硚此刻反应有些迟钝,怔怔地看了医生好一会。
“病人心脏衰竭,我们正在尽力抢救,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。”医生语速极快地道。
一支笔由田护士接过,塞到了虞硚手里,可这一刻的虞硚,手控制不住地抖,根本写不下去。
“快点吧,不要耽误救人!”医生早已见惯了生死,着急地训了一句。
到最后,还是田护士抓着虞硚的手,到底把名字签了下去。
洁净室里突然传来“嘶嘶”的声音,刺得人耳膜生疼。虞硚正要看过去,田护士直接伸出手,一把捂住了她的双眼。
“加大电流,到200!”有人叫道。
是在……电击。
“不要,让我进去!”虞硚猛地激动起来,不行,她不能让妈妈受这样的痛苦。
“还在急救,不能进的,等好一点再说啊!”田护士赶紧在旁边劝道。
有别的医生们正好经过,不免停下来,看了看虞硚,又朝着里头望去。
“不是马上就要做手术了吗,怎么现在出了问题?”
“还是上次耽误了,如果捐献的人不跑,当时就把手术做了,后面还好处理,也不会出今天这状况。”
“只能说病人不走运啊!”
几个医生议论几句,便走开了。
“妈妈……”虞硚喃喃的道,那个她永远不想来到的日子,终于还是要降临了吗?
虞太太被人推出来的时候,天色已经有些蒙蒙地亮。
虞硚显得异常冷静,默默地跟在担架车后面,朝着电梯间走去。
田护士在后面扶着虞硚,不停地观察着她的表情。
电梯来得很慢,虞硚靠在墙角,一直望着自己的脚尖。她不敢抬头,不敢看担架床上,似乎突然变得很小的妈妈。
“走吧,你妈妈已经进电梯了,”田护士轻轻推了虞硚一下,“打起精神,得为她办后事。”
虞硚似乎一下醒来,无措地看着田护士。
有人挡着电梯门,颇为耐心地等着虞硚。
“别怕,阿姨陪着你,殡仪馆的车就停在楼下。”田护士心疼地道。
抬起如铅一般沉甸甸的脚,虞硚到底跟了进去。
电梯很大,足以容纳两辆担架车。
虞硚站在最里面,视线终于无处躲藏,落到已经蒙了白床单的虞太太身上。
呆怔了片刻之后,虞硚抬起颤抖的手,伸向了那张白色的床单。
“看看吧,也让她最后看看你。”田护士叹了一声。
鼓起最后的勇气,虞硚掀开了床单一角。
当别离终于来临,声嘶力竭的哭声,夹杂着无法遏制的绝望,在电梯里凄厉地响起。
“妈妈……”